
201个笔记
推荐语
什么都不存在,除了现在。诚然没有昨天,也无明日。要到多大的年纪你才终会明白?
——厄尼斯特·海明威《丧钟为谁而鸣》
序
我一边喝着烈得过头的鸡尾酒,一边对绝望的事物大肆嘲笑,投入各种各样无果的恋情——和已婚男人。但最令人垂头丧气的是在这一切过后,我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,灰蒙蒙的紫色天空下,只觉得自己哪里像布莱特夫人,不过是一个悲伤、孤独、困惑至极的女人,不知道何去何从,也不知道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。
那是一场漂亮的远征,即便我并非即刻明白自己的角色该是什么,但许久之后我回想此时,感到能见证时间迫近某个节点,也许是最幸运和最纯粹的。感受着整个世界升腾而起,将你搅得不得安宁,似乎促使着你也以某种方式站起来,醒过来,伸一个剧痛的懒腰。它要你彻底且不可逆地改变自己——以什么方式则全由你做主——变成你本应成为的那个人。
第一部 与阴影赛跑/1936.1—1937.3
人生首次独自旅行怪让我失望的,但不管怎么说,它奠定了我今后的方向。我是个旅行者,就这样。到二十六岁时我已经踏足过欧洲大部分土地,在三大洋裸泳过,认识了外交官也见过了激进分子。大学无法继续提起我的兴趣,于是我退了学,自己找出路。似乎我必须要做的不仅是行动起来,去感知事物,我还要活出自己的模样,过属于我自己而非他人的生活。
每天晚上,只要听到父亲的钥匙在锁孔里转动,她无论手上在做什么事都会停下来,急急下楼迎接正好走进家门的父亲,他将灰色毛毡帽挂在木制衣帽架上,然后亲吻她。
这样的悠久惯例是他们的夜晚仪式,是两人之间的温柔时刻。但它也像对未来签订的一个承诺,承诺无条件地相互扶持走到尽头,承诺未来的每一个吻。在我的童年记忆中,母亲每晚都能毫不费力地去门口迎接,显然时间也和她串通好了,特意慢下来,让她可以停下一切事情,在门打开的那一刻出现。但我当然是弄错了。坚持这件事让她付出了极大的努力和意志力。还有抉择与决心。是其他东西的倾覆,才令她能够日日出现在门口。它们确实倾覆过,只是我从未见过,也从未听见声响。
我的父亲乔治·盖尔霍恩是一名受人尊敬的知名产科医生,同时忙于两所医院的医务工作和教学,拥有着热情洋溢又无可挑剔的处世方式。他是那种从乔治·艾略特的小说里走出来的顶梁柱式父亲,一丝不苟地经营着家庭,像瑞士表的运转机制一般精确无误,对待病人和其他事情也是一样。
她把我揽进怀里,单是她的气味便卸下了我的心防——薰衣草香水,擦脸香粉,上好的亚麻……
不过这本新书完全不同,它写了一系列受大萧条严重冲击的人们的故事。我写这本书的出发点,是想对社会做出些贡献。
“谢谢。”我说着,心里却有无数矛盾情感在斗争。我希望父母为我骄傲,重视我,同时又希望没人管我,完全只靠自己认可自己。那是我无论如何一直想要跨越的障碍。
母亲提醒道,一边向我伸出手。我牵起她的手,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。
我很喜欢我的小房间,书桌正对着一片长长的草坪。还有对我珍贵无比的时间——几个月来哪里也不去,什么紧迫的事情也不用想。
最近几年来,我也试图涉足正统传媒界,但不是背景不符,就是离我想要的太远。当我终于得到面试机会时,一群编辑上下打量着我。我修长的双腿,上好的衣服,头发,都让他们给我贴上了社交名媛的标签,而不是女青年会成员。最后我能找到的工作只有给闲暇的女性写写美容建议,从减龄保养、美黑方法到时兴的发型,千字二十美金。写这种玩意儿既无脑又束缚重重,在这些文章里,我的智慧与观点派上的用场几乎可以忽略不计。这样的写作令我分裂,但我又何尝有别的选择?
在巴黎,我也试过做新闻工作,但很快就明白这对我来说太难了。于是我转而去当了学徒洗头妹,利用一切空余时间写作,睡得很少。心情低落的时候,我总是用钱去买束紫罗兰,而不是早餐。
“你不过是害怕孤独罢了。”
“你得学着和自己相处,不是跟别人。”他接着说下去,“困难之处就在这里。等你学会了接纳自己的天性,你会感到平静,不再狂躁。也许到那时你就不会再任由自己做出
这样糟糕的选择了。”
他终于又转过头来凝视着我,说:“你收集着越来越多的人,因为你需要他们对你的看法。这在旁人眼中很难看。”“那就别看。”
接下来的这十二个月里,我觉得自己老了十二岁。我像住在楼梯尽头的老处女一样生活着,除了家人谁也不见,世上事只有流淌在报纸间时我才能略猜一二。隐居生活本该有益于写作,若不是父亲最后那番话让我如此难受,若不是他的死使我悲痛欲绝。我现在才明白自己一直都错了,以为他的离世会给我答案,更错在曾希望能以此得到解答,即便只是一秒钟的念头。
我不可遏制地想要他回来。我需要修正许多事情,去原谅,去获得原谅,而这两者都是同样毫无可能。我需要时间来向他证明,我的性格不过在边缘处有些扭曲和幼稚,而我仍然能够成为他的骄傲。但时钟不会倒转,而我也很难相信它在朝前走。至少在我这里没有。
我走过去抱住她,她静止得像空气,消瘦得禁不住风吹。
“我不知道怎么办。”母亲倚着我的肩膀说,“我不停地想我如今该做个什么样的人。”
“我能帮你什么吗?”
“你已经做了很多。我明白,你其实更想待在别的地方,逍遥自在地生活。”
“我很愿意留在这里。”
部分是真话。为了让母亲活得更轻松,什么我都愿意做,但待在家里宛如在陵墓中,活在玻璃罩下。大多数日子里,我无法大口呼吸,母亲那布满悲伤的脸令我心痛。三十五年来她一直扮演着妻子的角色。谁能承受如此的逆转和空虚?除非拒绝爱任何人,孤独终老,谁又能避免这样的事情?
“开头也很重要,亲爱的。你得对生活耐心点。”
“那有什么理由不去呢?”
“别说傻话了,以后我会找时间去的。”我本想让她安心,话一出口却明白了母亲的沮丧。她觉得自己在碍我的事。
“你不能为了我放弃自己的计划和自由,那样对我俩都不公平。”
“我待在这里,不是因为我心疼你。这和义务无关。”
“那就说是因为爱吧,但是爱也会变得沉重。你需要属于自己的生活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我答道。我确实明白。只是当我紧紧拥抱母亲,她的善良像血液一般输送灌注到我全身时,我方才意识到,自己对该朝哪个方向寻找那所谓的生活一无所知。
**每每想起曾经对他的怒气,被他审视时的激动和口不择言,我都羞愧万分。或许他是对我太苛刻,但或许那只是想要帮我成长,逼我上进,趁为时未晚。**而我只知道,那些愤怒和反抗曾经存在的位置,如今只剩下巨大的空虚。某种程度上,母亲所说的“我不停地想我如今该做个什么样的人”这句话也印在了我身上。我不知道未来要面对什么,也不知道如何找寻未来。
“就当作是工作疗伤,去那里埋头写书吧。”其实她索性可以对我说:弄清楚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吧。时间不等人。
真是糟透了。”母亲说,“而且天知道罗斯福在想什么。”
“他在想怎样才能连任。”阿尔弗雷德说,“可以打赌他不会派任何东西支援欧洲,连玩具水枪都不会
《永别了,武器》里我最喜欢的一句话:“勇敢者必会无事。”
做自己的偶像。
在幽暗而封闭的酒吧里,我绞尽脑汁想如何接近他。他是我的偶像,而且离我不过二十英尺。勇敢者必会无事,我心想,暗暗掐着自己,指望能想出什么聪明方法。但似乎没什么好点子。
在幽暗而封闭的酒吧里,我绞尽脑汁想如何接近他。他是我的偶像,而且离我不过二十英尺。勇敢者必会无事,我心想,暗暗掐着自己,指望能想出什么聪明方法。但似乎没什么好点子。
我重重地咽了一下口水,有些喘不过气来,于是又转头对着家人和我的代基里酒。酒酸且浓烈,碎冰浮在上面。头顶上的电扇叶片缓缓旋转,像一只呼吸缓慢的动物。敞开的酒吧门外,两只海鸥在打架,争抢一只黑色扇贝壳。而海明威先生继续无视着我们的存在,一味读着他的信,直到斯基纳又加了一轮碎冰后,问起我们从哪里来。
“享受着这样的阳光和代基里酒,我可不确定我能写出东西。”我试着说笑,但其实他令我内心慌乱。
“如果你天还不亮就逼着自己套上工作的枷锁,那之后一整天,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了。”他的目光透过后视镜斜落在我身上,我不禁心跳加速。那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,即使很短暂,但却像一道明亮的光划过我的生活,然后继续向前。然而我同时也隐约觉得,他看透了我,而且了解我的思考方式。这说不通,毕竟我们才认识一会儿——不过他在描绘笔下的人物时是那样出色,让我相信他多半能不费吹灰之力看穿一切。
整个场面犹如一场幻梦,即便我再疯狂的想象也不可及。
“太舒适的生活比什么都更能毁掉一个作家。”他解释道,“想要什么都不会被拒绝,这很危险。”
“那可是斯克里布纳出版社啊。”我对母亲说,“他们还付稿酬给我。厄尼斯特真的在拥护我,真不敢相信。”
“嗯,我不想这么说,但你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孩。你确定他不是另有企图?”
“没那回事,母亲。我们是在谈论实事,重要的事。而且他无时无刻不提起波琳和孩子们。他对他们忠诚极了。”
“那是应该的。我只是想说,小心些为好。”
“怎么会忘呢?你永远都站在我这边,永远。即使有时我都没法站在自己一边。”
“人要为战争准备什么?”我问母亲。
“勇气,我想。不过我还会放块香皂进去,还有保暖的袜子。”
“女儿。”他看见了我,大声喊道,随即用宽大的手掌揽住我的背,一路走到电梯间,甚至没费功夫向朋友们介绍我。电梯门关上,我们开始上升。所有人又继续纷纷讨论起来,他们的大衣还散发着室外的寒气,而我只是站着,咬着嘴唇,避免说出什么蠢话。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,竟以为厄尼斯特会单独出现,然后我们去咖啡馆畅谈写作,或许再去什么地方一边吃意面一边聊。现在看来,那些念头真是愚蠢到家了。他在旋风的中心——他就是旋风本身,推动着所有前进。
我刚爬起来不久,此时又坐回到床上,用手指夹着电报,重又读了一遍他的话,胸中突然泛起某种绵软无力的感觉。我失落极了。过去这几周我一直想着,只要我到这里来,到他的脚边,他自然会洒下光芒,为我照亮前方的路。但那真是小姑娘般的愚蠢想法。他什么也不欠我。
我简直没法想象这么多钱,也想象不出她得以拥有的自由。直到几个月前,我的认知还停留在如果你是作家,你得不停地锤击自己的灵魂,直到干涸的河床上流出几个词句,刚刚能盛满一小碟,一茶匙,一滴管。你哭一会儿,咬咬牙,不知怎的又有了第二天起床再重复这些步骤的勇气。
第二部 同男孩们到西班牙去/1937.3—1937.5
我想过了没有?我真的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吗?或许答案是否定的,但我已经在路上了。
“睡觉可不是什么能力。”我笑话他。
“当然是了,小姐。天真的人拥有这种能力,与生俱来的。但它随着年纪增长渐渐失去了,是忧虑偷走了它。”
街道有好几处地方已经支离破碎,无法通行,空荡荡的建筑物的一侧或另一侧张开着裂口。我的心骤然冷到了极点,终于知道,这真的是战争。再也无法逃避这一现实。
远处传来了一声雷鸣,我知道那是炮火声。我觉得自己快要脱离身体,将外套掖得更紧了。身处任何事都随时会发生的战争中,再没什么比这更让人感到陌生、尖刻和清醒的了。
然后迅速给了我一个裹得紧紧的,几乎窒息的拥抱。
“你好,女儿。你成功了。”
一瞬间,来到这里前发生的一切涌上心头。我觉得很冷,又满身尘土。蜷在狭小的车里太久,膝盖和肩膀都酸痛异常。经历了这么多,但不知何故,此刻我能说的不过是——“是的”。
角落里,模样疲惫的搬运工倚在一张疲劳的柳条沙发上,好像谁也离不开谁。
另一个角落里是一盆棕榈盆栽,叶子上覆着一层白粉,显然不是普通的灰尘,而是天花板掉下的石膏。马德里已经战火连绵五个月,我想如今哪里都见不到普通的灰尘了。
我从镜子里看了一眼自己,断定这是个幽灵无疑,然后脸也不洗就睡下了。
我不懂他怎么能如此自在,除非他待在这样的世界里最舒服不过。除非灾难是他最适应的事。
自己的战争也是。
毕竟战争不会因为谁累了就停止。
毕竟战争不会因为谁累了就停止。
我们又待了一会儿,聊了聊刚刚传来的电报消息。数支意大利军队已经密集在马德里的北面,正以一天二十公里的速度前进。
“这肯定不能说是好消息。”阿图罗说,“不过至少我有好烟抽。”
堆积如山的早餐——煎火腿,猪油煎过的紧实厚面包片,还有实实在在的咖啡,可不是我房间里那种速溶结晶。我们埋头吃了起来,一言不发地分享着这份幸福。接着,厄尼斯特打了个哈欠,说他得去写点东西了,不然得睡过去,一天就浪费了。
马德里聚集着许多一流记者,也有些作家来此短期逗留,想参与到当下发生的一切中来。他们中一些人已经赫赫有名,一些将在日后成名,另外一些则永远默默无闻。大家都有话要说,而我则准备好洗耳恭听。
一晚,安托万·德·圣埃克苏佩里过来小酌。他是驾着自己的飞机来西班牙的——我望着他,简直想也不敢想。他侧坐在戴尔默的床边,穿着系带的孔雀蓝便袍,一套绸缎睡衣和皮拖鞋,十足的异域风情,像是从摩洛哥或者达累斯萨拉姆来的。
“自由从来只能靠生命的代价换取。”汤姆说,“故事总是重复上演,我们不过是这次恰好坐了前排。”
“我想我懂你的意思。这里的一切都更清楚明白。过去这几年我像笼罩在雾里。我正在写的这本新小说还行,但我没在那上面付出多少,没产出什么新鲜的东西。”
“所以你才来这里吗?为了经历震撼,写出和以往不一样的书?”
“也许是吧。又或者只是为了不忘记自己是谁,又是什么让我活着。”
我说的话有人在意,这样的感觉太美好了。我想我不费力气便什么也会对他说,将我的一切和盘托出。
“有时候,我真希望自己要是不这么年轻该多好。”我对他说。
“年轻是件好事。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当爸爸了,离了一次婚,伤害过别人,一直没能放下那些痛苦。”
我想方设法说些轻松的好心话:“我倒不太了解弗洛伊德,你经常跟他聊天吗?”
他斜睨着,露出淡淡的笑容。“无路可走的时候才去。”
但厄尼斯特的脸几乎藏在暗色中,他静静地说:“想要我留下陪你吗?”
“噢……”他竟在我不设防时趁虚而入。不知为何,我从来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,虽然他是个十足的男人,而我是女人,但我将他摆在心中的高坛之上,我的英雄,我的良师,我的益友。我努力找话说,但什么话都过于单薄:“没事的,谢谢你担心我。”
“也许我担心的是自己。”
将葡萄柚托在手中,仿佛它是敬献给异邦神明的祭品。
我不禁想道,有人把家当作避风港,一个无法撼动的坚实存在,但眼前的景象却证明了任何东西都是靠不住的,除了人,而且是对的人,一旦找到便能够为你竖起一道墙的人。
喧闹的有意思之处在于,它恰恰为私密性提供了绝佳场所。
原神里雷神台词的出处
这个世界上有你想要做的事情,与你必须做的事情;有你以为的自己,与你在这样一个夜晚成为的自己——在马德里昏暗喧哗的街上,跟随着你的脚步,走向它应去的地方。
这个世界上有你想要做的事情,与你必须做的事情;有你以为的自己,与你在这样一个夜晚成为的自己——在马德里昏暗喧哗的街上,跟随着你的脚步,走向它应去的地方。
一个傍晚,我从军队医院回来,在圣多明各的广场上驻足听一个人弹奏弗拉门戈吉他。情侣们手牵手散着步,悠然走在柔和的晚风里,交谈着,仿佛这天上午的密集炮轰不过是一场梦。
一进我的房间,我们俩谁也没说话。他的衣服上有奇科特酒吧的烟和威士忌的气味。他身体的热度令房间的气压上升,我们的舌头交缠在一起,激荡起一阵又一阵波浪。他的手移到我的腰间,拽掉了我的衬衫,然后沿着我的肋骨往上抚摸。我们不顾后果。很可能事后我们彼此都会后悔,但现在我不愿去想,不愿想任何事,无论是负罪感、波琳、我们在西班牙余下的时间,还是我们未来会怎样说起或回想这件事。也许未来根本不存在——这太有可能了,毕竟战争有它自己的一套规则,我们是永远猜不透的。
也许一个人必须要完完全全地迷失一次,才能重新找回自己。”
“我想是吧。但这很重要。我们没法真正去了解这些孩子要面对什么,但我们可以踏上同一片土地,自己去感受,去看看他们眼里的东西。”
“还有看看他们读的书。”
“当然。你知道,大家说新闻工作最重要的就是这个。”他接着说,“不要相信报道。只要你自己还有办法,就别让他人告诉你发生了什么。必须以你自己的感知去领会,写你所见,写你所感。”
这番话把我定在原地好一会儿。“那客观性怎么办?”
“试也别试。根本不存在客观这回事。”
“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。我一直惦记着那个死在圣多明各的孩子,我眼睁睁看着他死去的。我想写点什么,但又觉得不带感情绝对写不出来。”
“动笔去写就是了。从哪里开始写都行。”
“也许会写得很差。”
“也许会。但那不是最糟的事情。”
“确实。”我同意,那不是的。最糟的事情——我已经明白——是害怕得不敢尝试。
“没关系。”我再次吻他,不愿停下来,又徒劳地盼望着这一刻与我们之间的一切可以就此终结,盼望着这段开始的恋情已经结束,已经造成伤害,等待着修复,填补我破碎的心。因为我知道他终有一天会使我心碎,如果别的事情还不甚明朗,唯独这一点我已经再明白不过。
然而不管怎样,我们在这里,在亿万颗星星下,穿过黑暗冲向彼此,注定要以撞击的灾难告终。逻辑无法拯救我们,那堆逐渐变少的日子也不能。到头来,我们全部的时间将用来犯下一个可怕的错误。
伤害我们自己是一回事,而把别人拖下水则完全是另一回事。
我感觉自己昏昏沉沉,不顾后果,不知道自己是否也爱上了他。还是说,只是因为完全清醒才会这样。我的神经仿佛暴露在外,悬在我周身,如同某种毫无修饰的光圈。我的一切正在被颠覆,是战争,是西班牙,还是厄尼斯特导致的,这还重要吗?也许他们之间本无区别。
或许像马修斯说的,不存在所谓的客观,然而若我要将故事写出来,就多少得牢牢控制住自己的感情,将语言层层剥减,直至露出骨头。
我被派去见证的事情,比我认知中的一切都更加黑暗,然而那也不过是人类苦海中的一瓢罢了。
我去华盛顿把报告交给霍普金斯后,他安排我和埃莉诺·罗斯福[8]见面。她曾经和我母亲在社会事业上共事,也是我遥遥仰望的人物。我将经历的情形向她一一讲述,越讲越紧张激动起来。她竟没把我赶出门外,而是一直听着,确确实实地聆听,不时抛出一些充满智慧的问题,她的笔在纸上快速地来来回回,为自己做着笔记。她穿着一条朴素的深色裙子,头上冒出缕缕白发。中年在她的外表留下了深深印记。她的一张脸说不上有下巴,牙齿也怪异地突出,但我从没见过这样美丽的人。她高贵的尊严闪闪发光。
我望着她好一会儿,内心充满崇敬——只要在她身边我便怀着这种心情。她浑身散发着一种正派和智慧的不灭光芒。她的存在令我想要成为一个更好的人。
那双眼睛时而羞怯,时而带着毫不抑制的孤独,时而如钢铁坚毅,时而令人恐惧。
《疯狂的追求》之所以在商业上完全失败,恰恰与我父亲憎恶它的原因一致:写作对象的选择。这时我懂了,我笔下的人物不只是“过于狂热”,他们既陈腐又自恋。那样一本书能帮助任何人吗?全然不能。而现在的新想法也许能成就另一番事情。它无关自我意识和自负,无关我自己,无关盖尔霍恩。我不过是充当燃烧的荆棘罢了。
时至今日,我仍然为我的第二本书自豪至极。它卖得很好,受到良好的瞩目,埃莉诺·罗斯福在她的专栏《我的日子》中两次写到这本书,称其文笔优美且对现实有益。只可惜父亲没等到见证我自我救赎的时刻。我意识到,自己仍盼望着能感受他的自豪和认可,即使已再无可能。大概正因为这样,如今的我才将视线转移到其他人身上——马修斯,金妮·考尔斯,汤姆·戴尔默,还有厄尼斯特。我想要作为写作者被他们尊重,而最重要的,我想要尊重自己。
我怀念在康涅狄格写作时那推动着我的神圣感,笔下的人物流淌在我的骨髓中。爱丽丝在心酸的厨房里,还有我遇到的所有女孩子,我想象她们都有一个名字叫鲁比。我改换细节,补充上我其实无从知道的事情,然而真相之刺是岿然不动的。
我还能否回忆起如何燃起那样的火焰?现在的我做得到吗?为了那个小男孩,为了马德里?
是的,我认为我可以。
第三部 回家的半途上/1937.5—1939.2
我本应该回圣路易斯的,实在是后知后觉。应该回去看看母亲,在旧卧室里睡觉,躺在麦弗逊街那幢房子的屋檐下,直到马德里从我的系统中被清除干净,就像一场高烧。
终于,我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地方,适合原原本本的我,而周围的人也似乎都是我命中注定要认识和关心的。如今那一切都结束了,究竟靠什么才能治愈我?
任何东西,任何人都可能从你的生命中消失,你自己也可能消失——只要周围没有人真正了解你,没有人在生活跌宕与动魄惊心时仍坚定地与你在原地相见,没有人在你迷失方向甚至对着镜子也找不到自我时找到你。
我们俩都只能为自己做决定,然后咬牙生活下去。如果做不到的话,那就是告诉你该改变了。
罗斯福夫人说,没人可以填补他人的空洞。
生命是这样亲历亲为的事情,每一次轻轻地擦身而过,即使只是一瞬间,都微微地改变了我们。
“爱无法解决也无法解答任何事,爱也不是指引我们的明亮灯塔。这些它都做不到。”
我们大把大把地将光明的未来抛向虚空
时间对一切自有一套解决方式,它向来如此,将来也会这样,永无止境。但我们此时此刻所做的却不同。我们在通过自我折磨来获得自由,在火焰尚未升起将爱吞噬前,抢先将它投入火中。
如若不是他无法满足于和同一个女人生活,那也许是还未找到那个对的人。
“盖尔霍恩家的人从不违约,玛莎。”
第四部 散兵坑/1939.2—1940.1
“我懂了。而我是不正常,我是畸形地不爱干净,是这个意思吗?”
“真的吗?兔子,那太好了。”的确是的,对他来说。而对我却糟透了。他必然也会将西班牙写进去,我在黑暗中暗自责备——我从没想到自己会这样。猝不及防的,可怕的嫉妒心,令我只想溜到门廊下,像野兽般把自己的肝脏啃噬殆净。我还在苦苦等待,祈求着灵光一现,为我的书找到合适的故事,而他似乎却已经落在了目的地,自在飘然,有如神赐一般。我的火山在哪儿?我多想抱怨,但我不能。那样太小心眼了,何况他正沉浸在兴奋中。于是我说:“天哪,我真为你激动坏了。这可不就是最美妙的感觉吗?”
第二天坐在桌前时,我忽然意识到,必须把写西班牙的想法抛开。若不这么做,我永远逃不开用他的作品来衡量自己,而最终在无计可施中失败。生活已经有足够多的焦虑不安了,我不必再给自己添麻烦。
真正的写作,我逐渐意识到,不是等待闪电击中的瞬间,而更像一砖一瓦地垒砌。它是艰苦的,是体力活。而某些时候,某些时候当你不停地垒砌下去,不顾流血的双手,不抬头看,无论如何也不停下来时,闪电便降临了。它不因祈祷而出现,而是在行动中现身。
我们的芒果熟透又在夜里消失,不知被什么动物偷去了。整个夏天里我们交换书稿,珍视对方的想法。恰如我希望的那样,他的书就是我的书,我的书也是他的书。而以往我不敢想的,如今或许确是头一次发生——我终于感到自己不是独自一人。
“是的,没错。这是首很老的歌。”他如天使般又唱了几句,“它唱的是一个男人失去了一只心爱的美丽小鸟,他想着该不该剪下她的翅膀保存下来。”他继续为我翻译道,“但是后来他发觉如果这样做,她就不再会是原本的那只小鸟了,要留下她结果只会改变她。”
巴斯克语:但是从今往后/不再会有鸟儿了/但是从今往后/不再会有鸟儿了/而我啊/仍爱着那鸟儿/而我,而我/仍爱着那鸟儿。
我的渺小与不值一提,在此也成了某种宽慰。
天堂总是脆弱的,脆弱是它的本质。
我相信,只要我睁大眼睛,不放过任何读到的东西,终归有一刻,某些词句自会跃下纸页,它们是那样合适不过,不由得脱颖而出。或许这理论傻得很,但确实有效。
他吻了我很久,我感到未知的不安与相遇的幸福在我们之间跳动着。两种感情盘旋着不相上下,艰难却真实。到最后,我终于只好放他走。
在我们良心与悔痛的折磨中,眼下的奢侈令人难堪——然而当我们站在那里,景色尽收眼底时,我确乎感觉到内心某种东西松动了。
泰勒是度假屋的向导头头,他是肯塔基州人,又高又瘦,射击和钓鱼的技术和厄尼斯特一样精湛。他很聪明,总是说些辛辣的幽默话儿。这种幽默和他那抑扬顿挫,慢吞吞的说话调子很不搭,像是吐出了裹着糖衣的钉子,所以时常出其不意地惹得我们开怀大笑。厄尼斯特一下就喜爱起他来,管他叫“上校”。
你知道吗,我恨不得现在就去那儿喝上一杯,再去感受一次一切摇摇欲坠的感觉?然后回到这里,又感觉自己平安无事。”我陷入一阵沉默,接着说道,“想想看,其实西班牙也是我们的幽灵之一。它让我心碎,但我绝不愿将记忆撤回一丝一毫。我们被地方改变,不是吗?有时甚至超出我们的预想。”
“部分是出于实际考虑。”我试图解释,“我一直自食其力谋生,这对我很重要。但同时我对写作也充满热情,有时写作似乎是唯一对我有意义的事。”
不考虑道德因素,这始终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。
苏联最近在向芬兰人施压,要其割让领土以交换别处的土地。苏方宣称交换是出于安全考量,因为列宁格勒距芬兰国界不过三十二公里。但芬兰人表示了拒绝。
去至关重要的事情正在发生的地方,去发现需要讲述的故事,无论它们是多么难以面对。
某种意义上,一切未知的东西都是其自身的地雷阵。等待轰炸来临,其实比轰炸本身更可怕。一旦袭击真正开始,你便能确切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,便能作出反应。但是等待。是的,等待才是最可怕的。
船长和水手们真的很勇敢。
谢天谢地,一小时后起了浓雾,周围变得混浊不清,这样一来即使天还没黑,我们也无法看见什么。又过了几个钟头,传来了即将着陆的汽笛声。我朝甲板上走去,船正经过奥斯坦德,它在北海的边缘闪烁着光芒,好似童话之城。云层在上方散开,月光倾泻在船上,在船首斜桅的弧线上逗留,洒在我们徐徐驶向的斯凯尔特河上。这时离安特卫普已近了。整个世界鸦雀无声,骤然亮起无数光芒。此前有多糟糕,此刻便有多美丽。
谢天谢地,一小时后起了浓雾,周围变得混浊不清,这样一来即使天还没黑,我们也无法看见什么。又过了几个钟头,传来了即将着陆的汽笛声。我朝甲板上走去,船正经过奥斯坦德,它在北海的边缘闪烁着光芒,好似童话之城。云层在上方散开,月光倾泻在船上,在船首斜桅的弧线上逗留,洒在我们徐徐驶向的斯凯尔特河上。这时离安特卫普已近了。整个世界鸦雀无声,骤然亮起无数光芒。此前有多糟糕,此刻便有多美丽。
仅仅一天之内,又或是一片心灵之内,如何能承受两种差别巨大的现实?
皴裂
我想我不可能再见到他,也不可能再见到船上的任何一个人。我们大家共同遇到了某些事情,是没有在场的人或许永远不能完全理解的。这便是经历的珍贵之处。它令遥远的陌生人亲如一家。某一时刻的家人。必然是这样,即使我们日后天各一方。
当个乖孩子,好好睡一觉,明天就不会感到这么不堪一击了。
空袭持续了一分钟,我生命中最长的一分钟。这天是1939年11月30日,苏联和芬兰之间的战争拉开了帷幕。
一辆倾覆的公交车侧面着地,像一头被击倒的公象。司机倒在地上,我猜无论如何他应该是司机,因为他的身子冲出了车的残骸和前挡风玻璃,头被猛力地拧扭,耷拉在身体上。
我看着他,然后转移了目光。他和我在西班牙见过的数百名亡者别无二致,除了那双鞋。那不是麻绳底的,像马德里农民穿的那种,而是一双皮鞋,细心地打过无数次补丁,只为能更经穿些。不知为何,这双鞋比那天的其他一切都更让我心痛。
但我不觉得自己勇敢。做自己必须做的事情,需要的并非勇气。
他正在写的书比之前任何一本都重要,我已经意识到了。它将穿过这混乱,穿过无意义的死亡,继续存活下去。在人类愚蠢的自相残杀终于愈合后,它仍将长存于世。伟大的艺术便是如此,我想。
我们让每一天充满了意义和欢笑,还有长足的真心交谈。
我,玛莎·兔子·邦吉·盖尔霍恩·海明威夫人,即刻宣誓不再企图离开我现在的爱人,未来的丈夫,不再使他两个月零十六天陷于悲惨境地,不再烦扰他的大脑与心灵,因为他是我此生最重要的存在。
各位(想象中的证人)将在此见证,我将用全身心的爱与坚守,竭力保护他远离未来的孤独与心神不安。我以最诚挚美好的意向,以我能召唤的最正直不欺的心灵,以超出我所能言说的爱,对上述程序进行宣誓。
第五部 太阳、月亮与太阳/1940.1—1941.12
我也和他一样需要宁静,需要重新建立对自己作品价值的信心。我也想跑得远远的,直到头脑中那些黑暗的声音宁息下来。只是我的需求和他的相比,只能靠边站。
厄尼斯特领着两个孩子走向我。“你好呀。”帕特里克说,露出温暖柔和的笑容。他的鼻子高挺精巧,棕色的头发从头顶垂顺下来,一双眉毛形状漂亮,羽毛似的。我一下便感觉到了他的温和和内心的文静,一览无遗,就像他的蓝格子棉布衬衫。“哈啰。”奇奇咂着嘴打招呼。他把纤细的手放在我的手中,乌黑的眼珠像玻璃纽扣一般,直直地望着我。看得出他是个风趣的孩子。一出滑稽戏已经暗暗开始了,他在努力好好表现,我也在努力好好表现。
“难道听说过有谁不爱捕鱼的吗?”奇奇的问题善意而诚实,一想到就脱口而出了——似乎只有孩子们可以这样做,他们还没有要为别人而改变自己的负担。
孩子可真是个天生的调停者,兄弟姐妹里年纪在中间的孩子很多都是这样,总是不偏不倚,喜欢整体的均衡。
我们一动不动地躺了很久,久到我确信厄尼斯特已经睡着了。然后他用低得几乎是悄悄话般的声音说道:“我想有个女儿。”他的话令我猝不及防,脉搏忽然加速起来。“是吗?”“是的,我是指和你一起。我想有个我们的孩子。”激动,恐惧,还有介乎其间的东西,统统涌了上来。我庆幸是在黑暗中,庆幸他看不见我的眼睛。“你真的觉得我们准备好了?我们甚至还没结婚。”“婚礼到如今不过是形式罢了,不是吗?不管从哪个方面说,我们都已经在一起了。再说没有谁真的做好了有孩子的准备。在巴黎时,邦比就让我明白了这一点。一开始我被吓着了,不停地想着自己即将失去的一切,完全不知道他怎样会长成一个真正的、完整的人,一个拥有自己的美好心灵的人。不知道他会带来多少变化。”“因为没有女儿,所以你感觉缺少了一块什么吗?是这个意思吗?”“部分是这样。”他翻身向一侧,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,“但也是希望我们俩有个孩子。我也不清楚,只是一想到她,不禁让我有种感觉——有时候她的模样那么清楚,那么真,我几乎以为她已经来到这世上了。”他重重地咽了一下口水,声音里充满了感情,“她的头发和眼睛像你,她所有的优点都是你给她的。”“那你会带给她什么?”“不多,直到她长大些,开始学会了钓鱼,游泳,开帆船,像她的哥哥们一样。她很小就会游泳,像只小小的水獭,在太阳下晒出了雀斑。”听着他的话,激起了我内心的种种感觉,毫不设防。厄尼斯特越说下去,她的模样也越发在我眼前浮现出来。那小小的东西闪闪发光,构成了一个女儿的内核,一片金色的树叶在一束阳光下微微翕动。“水獭的父母是两只兔子吗?”“没错。”他说,“她会像老鼠一样在早餐前读三本书,像奇奇一样有趣,又像小邦一样善良,落落大方。她身上有我们所有人的印记。”“那这样一来,没有谁比她更可爱了。谁不想要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呢?”我戛然而止,让心情平复下来。我们沉浸在这个对话里太深了,我需要竭力跟上来。“或许我们结婚后会是个好时机。”“当然,假如你要按传统来办事的话。”“眼下我们不能遭受更多非议了,再说你还得写完你的书。等合适的时机到来时,我们会知道的。”“我们将会很幸福。”他说着,朝我的方向蜷起身子,“在西班牙时没人预见到今天会这样,不是吗?连我们自己也没有。”“是的。”我静静地说,“尤其是我们自己。”
晴好的一天。军舰鸟,薄如棉絮的白云,懒洋洋的无尽阳光。
和兄弟在一起,重要的是要表现得比你实际上勇敢。”
他饶有兴味地看着我。“你人真好,这样担心他们。”“人真好?在乎他人是很艰难的事,最终只会无助地耗尽你自己,只希望他们能永远活下去。但没人可以。”“是的,对你来说那就是爱。”
“跟玛蒂讲讲F. Puss吧。”奇奇强烈要求。邦比也要他说起那只长毛大波斯猫,在邦比还是婴儿时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的摇篮,不让任何人靠近。“它真是个好保姆。”厄尼斯特说,“比我们请的女佣还好。”“不可能。”我说,“你总不能把孩子单独留给猫守着吧。”“不能才怪。邦比咳嗽时,它会盘在他脚边,挡住空气对流帮他保暖。不管是什么东西或什么人,那猫都会攻击,但从不错伤。他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么。”“现在我完全明白了。”“他是我拥有过的最好的朋友。”小邦说,“我们该在这儿养只猫,不是吗?或者从基韦斯特带一只来。爸爸,你周围总是有猫,要是这儿没养上几只,总觉得有些奇怪。”“我可戒掉猫瘾了。”厄尼斯特双眼亮闪闪的,他用无比诙谐的语气说道,“他们太能吃了。”“我不信你的话。”奇奇说,“你在家里让它们从你手上吃东西,就在餐桌上。”他转向我,烛光下的脸庞神采奕奕的。“爸爸管猫咪叫‘可爱海绵’。你也喜欢猫,对吗?”他问我,我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恳切。我已经说过不喜欢捕鱼,可能他觉得这是我最后的机会,能不能被他们的小团体接纳成为其中一员,就看我的回答了。“我喜欢,特别喜欢。”“那就解决了。”他说,显然宽慰极了。所有人都笑了起来。
当厄尼斯特正忙时,邦比成了我的好伙伴,我喜欢听他说起对未来的思考,为大学入学考试而困惑,不知道该去哪里上大学,还是选择根本不读大学。“当然要读,你这么聪明。不然你准备做什么呢?”“钓鱼?那是我最擅长的。”“靠钓鱼谋生?”“要是有这种工作,我肯定一把拿下。我老是惦记着钓鱼,睡觉也梦到钓鱼,褐色、青色、彩虹色的鱼儿,在蒙大拿、怀俄明,或是往北的密歇根。”
我还没见过哪个女人像你一样,可以经得住爸爸的抗衡,还能坚持自我。”
“我经得住吗?”自从《纷争之地》面世以来,我感到自己的内心越来越畏缩,这困扰着我。我必须得尽快找到前进的路,以某种方式。
“我很高兴你又重拾写作,兔子。不过我确实有些担心。你的主题太沉重了,许多对《纷争之地》的胡乱抨击不正是把矛头指向这一点吗?”“当今这个世界本就不是欢快的。”我反击道,“还是说你没发觉?这些年来持续发生的尽是残酷的事情。难道我该从魔术帽里拽出一篇快乐的故事不成?”“好了好了。我是站在你这边的,明白吗?我只是不希望你被局限在单一类型的作家里。”“我知道。”我对他说,但他的语气令我恼火。他是更了解写作,没错。也许他甚至比我更清楚我的职业生涯该怎样发展。但为了保持自我,为了靠自身的力量前行,我只能选择做我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。我需要他的爱情,需要他的支持,且远不止于此,但于我最危险不过的,便是为得到他的盖章认可而改变自己——他从来不曾等我认可,不是吗?
这些天来,厄尼斯特一直遵循着严格的养生法,其他什么也不做。他减少了饮酒,注意饮食习惯,每天早上称体重,然后将数字用铅笔写在体重秤上方的墙上。这些能让他更加潜心写作。有时我觉得他只想把自己封在书页中裹起来,好像书是他的另一层皮肤。他不再对我说起正在写的场景,书里的人物,或是对话的片段。我明白他无法这么做的缘由。只有当你将所有一切奉献给一本书时,它才会将一切交还给你,而且还更多。
夏日的炎热紧紧裹住我们的日子。
我逃避的时候也是这样子的,海明威之所以成为海明威,我想是因为他可以把所有的愤怒倾泻入自己的作品中,而不是改做其他的事另起炉灶。
”
“不写你的小说了?我还以为你喜欢手头上的这些故事。”
“我是喜欢,但我不想遮住自己的眼睛,尤其是在我们生活的这个地方。”
亲眼见到某一事物能够改变对它的感受。能够改变自己。
整整四十三章节,每一章对他来说都像亲生孩子一样珍贵。他每天拼命地赶着进度,才能刚好在排字前完成。但我也知道,这紧迫和期待,还有最后期限来临的兴奋,通通鼓舞着他。
我对《纷争之地》的投入不比他少,它却几乎瞬间便消失在了九霄云外。在那本书里我倾尽了自己最好的一切,但我收获的不是胜利,也不是个人成就感,而是狠狠一击。我热爱的、为之受尽折磨的作品,竟如此轻而易举地被摒弃,时至今日仍令我伤心。
结婚只是个形式,如果海明威想,他还可以再找一个喜欢的女人,再结一次婚。所以这也是本书名的由来
但奇怪且令人惊诧的是,如今我们的婚姻即将成为现实,我却开始感到日益焦虑和恐惧起来。我不明白是什么缘故,而这更让我心烦意乱了。
“假如你有了别的想法,那就尊重它们。直觉自有它存在的理由。”“我不愿失去他。”“我并非建议你一走了之。好好享受这段插曲吧,这是天堂一般的日子,我亲眼见到了。只是天堂从不长久。”
**“我想要他,但他的力量太强大了,那天生的力量将所有事物都拉进他的轨道里,然后封锁各个角落和任何逃离的路径。他全然不费力气就能做到,而且几乎是不自觉的。**还有这本书,虽然写作部分是结束了,但这本书并没有就此画上句点。一阵波涛正在涌来,我感觉得到。”
你内心的声音是什么?”
“问题就在这里。在厄尼斯特的事情上,我似乎有两个内心,也至少有两种思维。”
“他是个大人物,这毋庸置疑。但你也是,亲爱的。不要低估了自己,你的强大不输任何我知道的人。不管发生什么,你都能承担起来。”
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里,我反复咀嚼着自己的想法:厄尼斯特已经有过两任妻子,而且若是他的故事可信,那她们也都是强大的女人。然而她们终究还是不够强大,或是他们之间的爱情不够强大,总之还是迎来了不可挽回的悲伤结局。假如命运也为我们设下了同样的结局,我能够承受吗?而若是不曾尝试过便害怕地走开,我又是否能承受这样的结果?
我知道现在他能听进去话了,也会原谅我对他的伤害,但我内心的一部分却恼怒不已——为我自己的投降,为我想要得到的原谅,而我做出这一切,不过是想要尊重自己真真切切的疑虑罢了。然而同样的疑虑仍在原地,一如从前。
不理智的爱,喷薄而出的热情。
“我从没觉得你挡了什么路。”他没有直面我的话,只是说,“你只会让事情变好。”
“我从没见过谁拥有幸福的婚姻,即使双方都懂得妥协。”
“那我们就亲手创造自己的规则,让别人见鬼去吧。我们就是最好的,我们会幸福得让大家都受不了,连我们都受不了自己。你就等着瞧吧。”
怎么可能?这怎么可能实现?我本该这样大喊出来。你是太阳,而我是月亮,你是铸铁,而我是青钢。我们丝毫不会弯曲,丝毫不能改变。然而我却朝他走了过去,把头枕在他不真实的宽阔肩膀上,点点头,然后吻了他,将所有疑虑和恐惧咽了回去,还有我的理智。“我是多么爱你。”我说。
“我觉得我不会重蹈斯科特的覆辙。”他指的是菲茨杰拉德。众所周知,他自从把自己签给了米高梅之后,几乎就再也没写出过东西,沦落成一个自我欺骗的人,在悲伤与动摇中成日酗酒,过于用力地讨好他人,完全忘了自己是为什么而写作,忘记了真正重要的东西。我想没有什么悲剧比这更甚了。
秋天的颜色骤然绽放又渐渐淡去,空气变得清冽起来,像只爽脆的苹果。
邦比和往常比要安静些,甚至略显忧愁。他马上要十七岁了,刚刚迈入高中的最后一年,但他对将来仍然毫无头绪,除了钓鱼,还有时不时在学校戏剧里演个角色,他不知道自己还应该关心什么。
“别觉得你非上大学不可。”厄尼斯特对他说,“至少不是非得现在。你可以先工作一会儿,跟着自己的节奏来就好,是不是?”
“是的。”小邦表示同意,“那样一来就更有大把的时间来捕虹鳟鱼了。”
“可不是嘛。生命只有一次,至少就我所知是这样。为何不都试试呢?”
即便是在世界遥远的另一端,他也会是伟大的厄尼斯特·海明威,当然如此。而我一开始将只是他的妻子,若想成为我自己,只能奋力不止。
我们的飞行员是个镇定的美国人,名叫罗伊·莱昂纳德。他很高,金发,穿着褐色的飞行服,看起来是个头脑简单的人。在被战争折磨得满目疮痍的中国,他就这样自在地坐在控制面板后面,在我看来就像在印第安纳州的土地上开拖拉机似的。
奥罗波若衔尾蛇
日本人定期空投炸弹下来,而轰炸机一离开,中国的筑路工人便投入了修复工作。他们修好的路段,在下一次空袭时又将被破坏,如此周而复始。日本的力量很强大,这无可否认。但中国人拥有坚定的信念和古老的无尽耐心,我把赌注押在他们身上。
明天的他也会度过几乎同样的一天,而我将在腊戍见我所见之后,搭上回昆明的夜机,再次反向经历一遍混合着高海拔、严峻气候和战争危险的旅程。我疲惫又恐惧,但比起过去这一年,我感觉现在的自己更坚强能干了。厄尼斯特不在身边,我更容易相信自己。这让我欢喜。
蒋夫人是一位名媛,也是个蛇蝎美人,她声称要像奴隶一样工作,拯救众生。大部分时间里她都在对厄尼斯特施展魅力,对我则是爱答不理。当我问她为什么这个国家对麻风病人置之不顾时,她露出令人颇不自在的微笑,对我说:“中国拥有发达的文化时,你的祖先还住在树上呢。”
我一动不动地站在一小片阳光里,光脚踩在暖和的地板上,忽然意识到接下来的数日里,我不必考虑任何人的需要,不需取悦、让步或强求自己适应谁。
“或许唯一能够真正爱一本书的时候,只有在放手之前——在评论家得到发言权之前,或是在销量成为惊喜或失望之前。”
人人都自以为清楚什么能治好他。麦克斯想要一本新的大部头小说,甚至一刻也等不及了。《时尚先生》杂志想要一篇长文章,写写西部和典型的美国男人。他们愿意付高额稿酬。只要他一转身,就有人大把大把地往他身上撒钱。然而他真正想要的,是在银溪畔钓鱼,有妻子在身边,两人在晨间和夜晚畅谈。妻子在身边,这难道真是种苛求吗?
他早一开始便看出了她的独立。其实在西班牙时,他十分倾慕她的坚强和勇敢。但那是战争。等到他们安顿下来,一同耕耘起新生活时,她似乎也和他一样乐在其中。该死,是她找到了这幢房子,不是他。她奋力完成了所有的工程和修缮。她从几乎空无一物中创造出了一个家,给予了他从未有过的幸福,于是他笃信了这一切:两个作家在同一屋檐下写作。这也是她盼望的,也是她争取的,可是为何如今她似乎喘不过气来,像匹随时会脱缰的赛马似的?这次去圣路易斯看望她母亲的旅行完全不着边际,明明几个月前早把太阳谷计划妥当了。那是属于他们的地方,他们两人的,然而他却独自在此。
玛蒂说他们全看遍了,将这个地方。其实不是的。谁也无法看遍一个地方,但或许正是在这种尝试中产生了变化,令我们成为了我们。
假如忘记余下的一切,这将是美妙得无以复加的一刻。但他能够忘记吗?能够控制自己的内心吗?这才是问题所在。他总是想将玛蒂拉得更近,担心会失去她。但问题并非在于她不够爱他。不是的,问题是他太过于爱她了。
“当你想要什么的时候,你还真就认定所有人想要的和你一模一样?”
我们都在竭力向对方让步妥协,但婚姻就是如此,不是吗?
第六部 废墟的时节/1941.12—1944.6
毫无预兆地,泪水涌上了我的眼眶。我别过头去不让厄尼斯特发现,这样强烈的情感令我吃了一惊。我的确对这三个孩子的疼爱到了极点,他们已经深深扎在了我的心中。事实就是如此。
眼下为我的作品而奋斗已经够艰难了,假如有了孩子,写作更将成为次要的考虑,而与此同时,厄尼斯特的创作却丝毫不会受影响。我独自旅行的可能性将灰飞烟灭,而若是厄尼斯特需要去哪里,他随时都会去。他当然会去的,因为有我留守家中当他的后盾,照看孩子,替他操持着一切。我要将这个决定再拖延一阵,也许这很自私,但我必须想清楚,自己屈服的意愿究竟有多大。
“现在轮到你来指点我了?真好笑。”他的语气里带着尖酸。一阵芒刺在背的感觉蹿了上来,像警告一般,令我将本该说出口的话生生咽了回去。很久很久以后,我仍然感觉得到这些话在我的体内,像小小的石子燃烧着。
这次任务被命名为“无依无靠行动”,用了我们最喜欢的猫咪的名字,不过厄尼斯特很快便改称其为“犯罪商店”,甚至是“骗子工厂”。
我点点头,亲吻了他,祝他一切好运。但我不过是强抑着心里所想,因为我知道最好不要说出口——我觉得这个任务宛如一场白日梦,不过是为了逃避罢了。他不愿直面自己真实的恐惧,转而去搜寻潜艇,以求扫除内心的空虚,做些新鲜的事情。又或者,这是他和折磨他内心的东西之间达成妥协的方式,只不过他的恶敌不以真面目示人,却是披着德国潜艇的外衣。假如一切顺利,他将把这些恶魔统统炸成碎片,也许连对方的模样也不必见到。而且一个字也不必写。
就算有其他东西横插进来,我们一定要坚持选择彼此。这才是婚姻。你不能只把那些誓言说出口,然后就认为它们会永远不变。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说下去,然后倾尽所有实现它们。
只是我越发觉得,人们难以招架天堂,就像难以招架爱情一样。稍有照管不慎,它们都会发狂失控起来,迅速得措手不及。
想象力是一条稀世的白龙,从逾越理智的地方飞来。
有时当阴影降临到你身上时,内里裹挟着更加漆黑的影子。没错。有些风暴的内部隐藏着更加黑暗可怖的风暴。但即便到那时,你也能从中脱身,望见熟悉的海岸线。抬头看看,总有某种方式,能让你找到回家的路。
他想知道我是不是又要逃跑,但我不会。离结束《丽安娜》的日子近在咫尺,我不会为任何人,任何事,失去对这本书的控制。只要我还能做到。
我把自己锁在书房,卷起袖子,一头栽进小说的收尾中。不旅行,不写文章,不进城吃午饭,不受任何事情的干扰。只有丽安娜和她的世界——眩晕,美妙,惊惧,疯狂,正如爱情一样。三周后,6月27日,我写下了三个字,“全书完”,然后坐在那儿看着这几个字,微微打着战,心里充满了喜悦和难以置信,震惊与感激交织在一起。这本书真的完成了。我在其中倾注了所有,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,至少我未曾吝惜过什么,未曾回避自己的赌誓,更没有因他人的任何一句话而表现出懦弱。
假如没有厄尼斯特,没有庄园等着我,离家去战场的念头还会这般令我兴奋吗?而假如我无法时不时离开去追求自己的事业,单单待在这里,我能够获得真正的满足吗?疑问悬停在原地,但只短短一阵,答案不言自明。我不想失去任何已经得到的,却也不知道,若是不冒任何风险,如何才能向前走。
我想要燃起对事物的热情,想要滋养我的心智,想要满世界旅行。我宁愿在黑暗和危险中拥有快乐,如同行走在刀锋上,也不愿迷失道路,忘记自己的本性。”
当她飞走时,不是因为冷酷无情,不是因为无法爱这个人,或是心另有所属,不是任何理由。只是因为她是一只鸟儿。她本性如此。
歌声结束时,我试着与厄尼斯特目光交会。我想现在告诉他我要去欧洲,就是现在,趁我还没有开始胆怯退缩,趁这首歌还在我的心中,如同闪耀着的智慧至理,那样明晰美丽。听我说,我想告诉他,那时你爱上我,你必也曾爱上我的双翼。现在也请你爱它们吧。爱我吧。爱我,然后放我走吧。
有个好窍门。当事情变糟时,他知道要静下来一动不动,先是身体,随后是思维。如果他躺在那里足够静止,足够久,他便能下沉,再下沉,直至找到内心的那一方宁静。它一直存在,那片宁静之地,但却不总能触到。
。就像鱼的迅疾一样,猫有着自己一动不动的方式,那是它们的天赋。看着它们渐渐静止下来,人也能从中学到不少。当你躺在它们身旁,和它们保持同样的呼吸节奏,有时你会觉得自己心里藏着一个巨大而罕有的秘密。
在后来的人生中,他将会知道,要失去的还有许多许多,他将明白爱能有多深,所有那些自以为对人生了如指掌的东西,爱情都能统统撕碎。当你同时爱着两个人,明白自己随时可能将两人都失去,两手空空,于是为此感到恐惧,或是当你爱一个人爱得太深,不知道没有了她自己是何人……
在座诸位都比海明威更了解海明威。
但他不能来,我意识到这一点,一种别样的悲伤涌上心头。他失去了某样东西,某样对他至关重要的东西,令他变得胆怯起来。或许是因为那本书,毕竟写出一生中最重要的书已经带给他太多,现在他不能冒任何风险;或许是人到中年的感觉无法摆脱;又或许是因为小邦马上要被送去法国——虽然他仍不承认自己为此担忧。不论是什么缘故,我都清楚地知道,战争令他恐惧,死亡也令他恐惧。还有我,还有他自己。一切都令他恐惧万分。
但他不能来,我意识到这一点,一种别样的悲伤涌上心头。他失去了某样东西,某样对他至关重要的东西,令他变得胆怯起来。或许是因为那本书,毕竟写出一生中最重要的书已经带给他太多,现在他不能冒任何风险;或许是人到中年的感觉无法摆脱;又或许是因为小邦马上要被送去法国——虽然他仍不承认自己为此担忧。不论是什么缘故,我都清楚地知道,战争令他恐惧,死亡也令他恐惧。还有我,还有他自己。一切都令他恐惧万分。
我离开了四个多月,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久。实在太久了,我方才发觉,久到他的孤独已经坚硬起来,完全改变了。如今他剩下的只有尖刻,绝不会对我让步丝毫,或是他根本做不到。我们似乎陷入了一个难堪的僵局,他也在将我的心掏空。我不知道该想什么,做什么,只好又将信重读了一遍,将信纸举得离我远远的,好似它有意要伤害我。它已经造成了伤害。
没有过去,没有未来,只有现在。
想到要见到马修斯,像过去那样和他并肩工作,我不禁心潮澎湃起来。正当我整装待发要离开伦敦去找他时,我收到了一个包裹,里面是《丽安娜》的评论——书上周刚在美国问世。只有一篇文章语气轻蔑,只称我是海明威的妻子,没说到任何书里的实质性内容。其他文章都用了我的本名,对我的写作成果表示赞赏。我终于在艺术上成熟了,一篇评论如是写道。另一篇则称,我似乎拥有对角色的掌控力,尤其是在对女性角色的刻画中,我的精巧与克制远甚我那更出名的丈夫。随着那令人眩晕的宣告而来的,是麦克斯的信,说斯克里布纳出版社对前期销量非常满意:这本书初版已经卖出两万七千本,在各大畅销榜上都有一席之地。
我狂喜不已,真的,但这些好消息似乎是给另一个玛莎·盖尔霍恩的。而这一位却在收拾背包,匆匆赶去阿尔及尔,接着是那不勒斯。
当一个人还活着,能够继续走路,呼吸,写信,去市场,什么都能做,但心里却已经支离破碎了,那不是最可怕的吗?”
“那叫作自我保护,亲爱的。”
路上要持续二十天,是个好时机,足以让我想想过去走的路,以及接下来何去何从。
未来就好似这压抑的雾霭,抑或是一面无穷无尽延伸的暗影之墙,而我也是其中的一个影子。我发觉自己根本无法去想我们前方将会面临什么,是否有办法和好如初。这个任务太艰巨了,而希望却无迹可寻——希望是属于他人的,属于那些坚定得能够怀揣希望的人。
我立在那儿望着大海,直到被冻得感觉可能再也找不回温暖的滋味——只有在被风吹着那裂骨般的清晰透明中,我才得以喘息。远处是几座冰山,一开始它们没有形状,只是一抹抹巨大的白,这里一片,那里一片,宛如太阳耀斑。但当我们逐渐靠近时,它们开始变幻,拂去了模糊,显出愈来愈清晰的模样,犹如建筑的一部分,又像艺术品,水晶一般,明亮,荒凉,孤独。其中一座好似阿拉丁神灯,全由钻石制成,卷曲着盘旋而上,另一座又像大山般漂浮着。还有一座萌生出白鸽的羽翼,裂痕中透出的光辐射开来,一时耀眼无比,竟令我屏住了呼吸。我应毫无理由感到希望的存在,毫无理由。然而在那寒冷而极美的瞬间,我却情不自胜。
厄尼斯特总说什么事情都有时节。爱与被爱的时节,工作的时节,让躯干与心灵休憩的时节,梦想、质疑、恐惧、飞翔的时节。那么如今若不是废墟的时节,或是彻底挫败的时节,还能是什么?七年来,厄尼斯特不仅占据了我的心灵和大脑,更在我每一个血液细胞里。如今我必须要学着过没有他的生活,而我怎样才能学会?人要怎样在经历了截肢般的苦痛后,还能学会好好活着离开,仍能做回过去的自己?
死亡的恐惧也不能阻止找寻自我的冲动。
然而即便如此我也知道,假如被抓住,我可能会被赶下去甚至被逮捕,于是我找到一个门能上锁的厕所,藏身其中。我从没做过如此大胆的事情。我没有去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,也没有想如果被抓该怎么办,只是挤在角落里,盘腿坐在地上,伸手从背包里拿出我的威士忌酒瓶。谢天谢地我带了它。过了一阵,我听到机器吱嘎响了起来,船也起锚了,我忽然感到很害怕,对一切都害怕起来。在巨大的寂静与黑暗中,我不停地喝着酒,直到自己的极限,一边想着之后会怎样——我会不会被抓然后遣返?这艘船会不会被当作攻击目标,让我们所有人被炸成碎片?我能否再见到厄尼斯特,能否再回到庄园,我的家?我还有没有机会向孩子们写信,向他们解释这一切,甚至见上他们一面?抑或我只应独自一人出发,绝不回头,就好像这些年从未存在过,爱也从未降临?
从未有过这样的场面,将来也不会有。
我藏身搭乘的那艘船,结果成了第一艘顺利抵达的医疗船,伤员即刻被纷纷送来。我意识到,怎么来到这里其实无关紧要,此时他们需要我的人手。任何人手都来者不拒。我抬担架,扛绷带,点烟,铺床,倒咖啡,传话……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非凡的,但没多少时间留给我钦佩他们,要做的事情太多了。
那是我这辈子最陌生也最漫长的一夜。后来我将知道,当晚海滩上有一万个男人,却只有一个女人,就是我。我也是第一个到达那里并发回报道的记者,不论男女。厄尼斯特和其他许多人都被困在了近海。只是这样计较此刻显得太小气,亦无关紧要,尤其我为了来到这里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。我的人生那时成了废墟一片——除此之外我无法作他想——而前方仍有许多苦痛要面对,无论我觉得自己能否熬过去。
但没人能夺走任何我所见的事物,我手上的水泡,以及在这里的意义——内心的裂口越来越大,而周围潮汐翻搅,天空格格作响。
尾声
令我愤愤不平的是,我只能靠甜言蜜语和哄骗为自己开路,而若是哪个男人拥有我这般的记者经验,任谁都不必放低身段做这种事情。
功夫不负有心人
然而当我终于看到最新一期的《科利尔周刊》时,我的名字和厄尼斯特并排出现在刊头,被称作“登陆特约记者”,我感到激动万分。他们刊登了我对登陆日的报道,也会继续印刷我发回的文章,我知道,只要我能想办法待下去。
然而当我终于看到最新一期的《科利尔周刊》时,我的名字和厄尼斯特并排出现在刊头,被称作“登陆特约记者”,我感到激动万分。他们刊登了我对登陆日的报道,也会继续印刷我发回的文章,我知道,只要我能想办法待下去。
我跟着他们边走边写,将文章寄回去,向我遇到的每一个人询问他们的人生,问他们觉得未来将会如何——此时战争已经终于转向我们这边了。有时我会收获茫然的目光,或是怀疑的冷眼,但我更多看到的是担忧,他们担心着那些仍在战斗的人。距离结束已是咫尺之遥,家乡也终于不再难以触及——还有什么会比在这样的时刻死去更加不甘?
我察觉到了,他仍然铭刻在我的心中。我的大脑十分清楚一切已经结束,但是心却永不知情,若是它终将知道的话,那将会是在我人生的最后一刻。
他冒了这么大的风险,换回了那纯粹澄明的东西,令我不禁想起他在西班牙时的模样。我为他感到欣慰,不论其他事情如何。
十二年来,数十万人经历了不可言说的苦难,他们被降格、拷打、谋杀,甚至经受更可怕的事情,然而盟军却一直按兵不动,蒙上双眼骗自己这一切将很快过去。这样的恶与恐怖是言语无法表达的,然而我必须要想办法表达出来。我将以此作为复仇,即便力量再微弱。
读着我的笔记里所写,比我想象的要痛苦得多,而更痛苦的却是回望人生过去这几个月,感受着这一切,也明白这一切。当厄尼斯特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时,我竭力回到眼前的词句上,沉浸其中。而想到所有我已经失去的——孩子们,阳光下的写字台,庄园,幸福,还有对幸福的幻梦——我知道自己必须想办法割断这所有一切,即便这么做会令我心碎。
至少我将拿回我的名字。
盖尔霍恩。这便是我现在所拥有的。我将紧握它。
后记
我真希望能与她相识——正如一位朋友所描述的那样,她是一个“1500瓦灯泡”,闪耀着“活力、笃定和彻头彻尾的勇气”。
如果说我曾提笔寻找她,现在我则举起一杯威士忌——当然是纯酿——敬她无与伦比的一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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